【财新网】（记者 王和岩）经过一周的激烈对抗，浙江湖州池慎刚父子被控涉黑案一审在6月29日按下暂停键。

　　这起获得浙江省公安厅领导批示，被称为“湖州涉黑第一案”的案件，在持续一周的审理中控辩对峙明显，交锋从庭内蔓延至庭外。第一被告人池慎刚的亲属及辩护人，不断通过社交平台喊冤，指称合议庭罔顾被告人基本权利进行“杀猪式”审判，在池慎刚当庭晕倒后，仍强行推进庭审。

　　被舆论推上风口浪尖的是湖州市吴兴区法院。早在4月20日，吴兴区法院第一此开庭审理此案，因池慎刚坚持申请调取审讯录音录像、证人出庭，开庭五天后被迫休庭。

　　时隔两月余，吴兴区法院于6月22日第二次开庭。庭审期间，池慎刚的辩护人、律师龚祥栋连续发文称，身患多种疾病的池慎刚，被抬进法庭；池慎刚几次当庭晕倒，致使法庭一度休庭；后审判长下令将池慎刚带到隔壁法庭，通过视频接受审判。龚祥栋称，他在视频里看到，四五位法警摁着池慎刚，池慎刚不断挣扎，再次晕倒，合议庭视而不见，仍继续推进庭审。与此同时，池慎刚的家人频频喊冤，坚称池慎刚无罪。

　　辩护律师和亲属连续多日发声，使得此案的舆论热度迅速攀升，也将该案的侦办审理机关——湖州市长兴县公安局、吴兴区检察院和吴兴区法院推上了风口浪尖。

　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6月28日，庭审尚在进行，湖州市吴兴区公安分局拘留了池慎刚的妹妹池慎芳。理由是池慎芳在该案两次庭审期间，利用微博等网络平台，多次散布庭审虚假信息。吴兴区公安分局认为，池慎芳“为兄鸣冤”是起哄闹事，造成公共秩序混乱，情节较重，构成寻衅滋事违法，处以行政拘留15天。

　　消息传出，舆论大哗。财新记者获悉，目前已有多名律师表示，愿意为池慎芳提供法律服务。

　　现年57岁的池慎刚，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人。池慎刚早年曾在长兴县工商局工作，2002年因犯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十个月，2006年3月减刑释放。当年9月，池慎刚进入原浙江省长兴万宏汽车运输有限公司（2016年转制更名为长兴交通投资集团汽车运输有限公司，下称长兴万宏公司），任总经理助理。

　　据检方指控，2007年底，长兴万宏公司100%持股的浙江万宏运输服务有限公司（下称浙江万宏公司）与周某合作成立湖州众盛投资有限公司，池慎刚任总经理，经营民间借贷业务。2008年4月至2009年4月，池慎刚伙同周德燕，挪用长兴万宏公司、浙江万宏公司共计1.4亿余元，高利放贷，非法获利300多万元。

　　2011年12月10日，池慎刚与他人发生斗殴，此事被检方认定为池慎刚涉黑的开端。据起诉书描述，当晩，池慎刚与时任长兴万宏公司副董事长陆宏辉因口角发生轻微互殴。后池慎刚纠集多人冲进陆家，对其殴打，致陆宏辉轻微伤。

　　吴兴区检察院认为，这起斗殴“标志着以池慎刚为首、赵志刚、张志敏等人参与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初步形成”。

　　检方指控，2012年，池慎刚之子池行翔借给张志敏300余万元，张志敏用于经营大富豪游戏厅，后期池行翔还占有该游戏厅部分股份。2012年4月至8月期间，大富豪游戏厅通过赌博机牟取非法利益。非法获利140余万元。

　　检方称，2011年底至2016年，该组织发展壮大，为进一步获取经济利益，池慎刚、池行翔出面向多人出借高利资金1亿余元，并从事转贷业务。

　　2016年至2017年9月底，池行翔伙同吴浪、张赳（均判刑）共同成立和生车贷公司，并雇佣沈超等11人（均判刑）。2017年初，白福昆（另案处理）请示池慎刚同意，并获得其200余万元资金支持后，以湖州汇金金融服务外包有限公司（下称湖州汇金公司）的名义从事车贷业务。

　　检方认为，上述两家车贷公司由吴浪、张赳、白福昆直接经营，通过签订虚髙借款合同、阴阳合同，以不支付违约金、拖车费就不归还车辆为要挟，赚取高额利息、违约金及拖车费等，涉及48起敲诈勒索，非法获取200余万元。

　　此外，检方还指控，池慎刚、池行翔指使白福昆等人2017年2月至8月开设赌场，将100余万元资金用于赌场高利放贷。

　　吴兴区检察院认为，池慎刚是黑社会性质组织的领导者、组织者，系首要分子；池行翔、白福昆等人为积极参加者，财务人员柏月花、牟爱霞等人为一般参加者。应当以组织、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，追究池慎刚刑事责任，池行翔、柏月花、牟爱霞等三人应当以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追究刑事责任。

　　根据《刑法》相关条款，组织、领导黑社会性质的组织的，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；积极参加的，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；敲诈勒索情节严重，金额巨大的，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。

　　面对检方的严厉指控，池慎刚、池行翔父子均在法庭上大声喊冤。

　　池慎刚被抓，要从其子池行翔被刑事拘留说起。池行翔是池慎刚的独子，生于1990年11月，曾留学新加坡和美国，研究生学历。2018年4月9日，池行翔被长兴县公安局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。

　　池行翔出事，源于前述其投资的和生车贷公司和湖州汇金公司从事车贷业务，被浙江省有关方面认定为“套路贷”。此前，两家公司员工大多涉案被抓，池行翔曾一度到新加坡避祸，2018年3月底回国，不久即被抓。

　　池行翔被长兴县公安局刑拘三天后，池慎刚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：实名举报长兴县公安局政委“充当恶势力的保护伞，徇私枉法”，包庇开设赌场的亲戚。据辩护律师介绍，池慎刚救子心切，以为举报公安局领导的问题能救儿子。

　　针对其举报，湖州市公安局成立专案组。池慎刚在喊冤信中说，专案组找他了解情况，没几天，他举报公安局领导及其亲戚的事就在当地传开了。“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对我举报中提到的案件当事人进行胁迫、串供，并销毁有关证据。”

　　2018年5月4日，长兴县公安局以池慎刚涉嫌非法拘禁欠债人朱弘扬为由，将其刑事拘留。刑拘期间，长兴警方找出池慎刚十年前已处理过的挪用资金旧案，以涉嫌非法挪用资金罪向检方申请逮捕，6月11日，刑拘时限最后一天，池慎刚被批捕。

　　池慎刚坚称非法拘禁欠债人朱弘扬之事子虚乌有，起诉书中也未就此作出指控。

　　同年10月18日，长兴县公安局以池慎刚案涉嫌寻衅滋事、挪用资金、开设赌场等罪，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。池慎刚说，之后他在接受湖州市纪委、吴兴区检察院人员讯问时，又实名举报长兴县公安局现任局长。

　　财新记者获悉，2019年3月，浙江省公安厅领导对该案做了批示。此后，该案陡然升级。3月6日，池慎刚、池行翔父子由湖州市长兴县看守所押解到杭州市萧山区看守所，4月13日，又被转送到杭州市江干区看守所。同一天，长兴县公安局向吴兴区检察院补充移送审查起诉材料，新增了涉黑罪名。

　　司法材料显示，池慎刚认为自己被抓和被控涉黑，与两次举报行为直接相关。在接受侦查机关讯问和法院庭审中，他多次申请长兴县公安局回避，但被拒绝。

　　2020年4月20日，池慎刚案在吴兴区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。庭审甫一开始，便火药味十足。池慎刚及辩护律师先后提出管辖权异议、公诉人回避、非法证据排除、申请调取证据、申请证人出庭等诸多申请，但均被法庭驳回。池慎刚一度情绪激动，嚷着要当场“撞死在法庭”。

　　对法庭将辩方所有诉求一概驳回的做法，池慎刚的另一名辩护人、律师仝宗锦表示难以理解。他认为，池慎刚举报长兴县公安局领导，作为利害相关方，长兴县公安局应该回避。

　　据旁听者转述，4月20日开始持续五天的庭审中，池慎刚多次向审判长申请排除非法证据。他说，在萧山区看守所关押期间，侦查人员对他威逼利诱，欺骗他儿子已经认罪，他不好好配合就给其子加罪，甚至说，你要跟我过不去，我就把你儿子的事无限放大、拔高；他被化名羁押，致使律师无法会见；侦查人员还以从宽处理为诱饵。逼他解聘原来的辩护律师。

　　与其父一样，池行翔也说，他的一些认罪笔录是被审讯人员欺骗、诱供、恐吓所作。他说在萧山区看守所，自己也被化名关押，不断有人拿着各种所谓红头文件，诱供骗供：自称浙江省公安厅的周主任，教育他要政治站位，“黑社会是自上而下定的，不是法律决定的”；自称扫黑办的胡主任对他说，“哪个法官会看你那厚厚的案卷，只有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”；在杭州市江干区看守所羁押期间，又有自称省公安厅的张主任要他签认罪从宽文件，还说“政治斗争就是整人，你在国外待久了，不知道国内的情况”。

　　池行翔还称，侦查人员给他穿上死刑犯的黄马甲，还拿出将该案定为“省级重大涉黑案，从严从重从快”处理的红头文件威胁他。求生心切的他，被迫写下悔罪书。有了悔罪书，办案人员才允许辩护律师会见。刚见完律师，办案人员就唆使他举报自己的辩护律师泄密。“他们每天以不同的花样，不停地威胁、诱供，我实在是没有办法。”

　　据旁听者介绍，对池慎刚、池行翔父子上述说法，公诉人和合议庭承认在看守所期间所作讯问笔录存在程序性瑕疵，但又表示是侦查策略，不影响证据效力。

　　财新记者获悉，2019年3月6日至18日，办案人员在湖州市长兴县看守所多次讯问池慎刚父子，但检方提交法庭的卷宗中，并无这期间形成的讯问笔录。池慎刚、池行翔要求调取这期间审讯同步录音录像，主诉检察官沈璋起先称设备坏了，后来干脆说没有录像。

　　因池慎刚坚持要求排除非法证据、调取录音录像，通知证人出庭作证等要求，第一次庭审持续五天后休庭。

　　6月22日，该案第二次开庭审理。审判长宣布对五被告人实行分案审理，除池慎刚外，其他四名被告人因认罪认罚另行审理。

　　原来，休庭期间，公诉人与包括池行翔在内的其余四名被告人进行了认罪认罚“协商”。本次庭审中，法庭将认罪认罚的四被告人分别放在吴兴区、德清县等法院分案审理。

　　仝宗锦表示，就因为池慎刚不认罪，法院就将其与其他被告人割裂，使其丧失与其他被告人当庭对质的机会，最终形成以认罪从犯审理结论定性主犯的审理态势。如此处理，不利于对案件进行全面审查，也变相剥夺了被告人及辩护人的辩护权利。

　　除了分案审理，从6月22日开始的第二次庭审还因“杀猪式”强行推进而备受争议。辩护律师称，池慎刚身患多种疾病被抬进法庭，几次当庭晕倒，致使庭审一度中断；后审判长下令将池慎刚带到隔壁法庭，通过视频接受审判，池慎刚再次晕倒，合议庭视而不见，仍继续开庭。6月28日，池慎刚的妹妹池慎芳因持续在社交平台喊冤，被吴兴区公安分局以构成寻衅滋事违法为由带走，处以行政拘留15天。第二天，审判长宣布休庭，另行择期审理。

　　池慎刚及两名辩护律师认为，检方指控池慎刚构成犯罪的证据，无一客观证据，几乎全部是证人证言和同案被告人的供述和辩解，且诸多矛盾，或无法查实。

　　关于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，两位辩护律师表示，池慎刚与本案被控黑社会组织数位成员，有的联系很少，有的甚至从未谋面。

　　除池慎刚、池行翔父子，本案被指控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其余三名被告人，均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化程度。如“黑老三”柏月花，是一名40多岁的农妇。辩护律师说，柏月花因与池行翔母家沾点亲，池行翔见她家生活困难，人也老实，就让她帮忙记流水账，跟公司没签过劳动合同。

　　至于30多岁的“黑老四”牟爱霞，仝宗锦说，他当庭询问其在笔录里供述“该组织第一梯队、第二梯队和第三梯队”人员设置，牟说完全不清楚这些内容，因为相信公安机关，没怎么看口供就签字画押。次日，牟爱霞的律师以昨日牟情绪紧张为由，再次推翻此前一日说法。

　　关于敲诈勒索罪，辩护律师表示，池慎刚和池行翔只是借钱给和生车贷公司与湖州汇金公司，没有出资入股，没有参与经营。两个车贷公司与客户之间均签订有双方认可的借款合同。客户违约扣押车辆，也是事先明确约定的履行债务方式，并无暴力威胁，也没有给借款人造成任何伤害后果，谈不上敲诈勒索。

　　起诉书指控池慎刚寻衅滋事有四起。第一起发生在2011年，源于双方酒后发生口角轻微互殴。经他人调解，池慎刚赔偿对方16万元予以了结。其余几桩也都是由合法民间借贷索要借款引发的纠纷，且对方均是池慎刚的朋友或师兄弟。

　　关于检方指控的开设赌场犯罪，两位律师表示，池慎刚与两个赌场开设者均是借款关系，并不知晓借款被用于开设赌场，经营者的抽头行为也与其无关。

　　检方对于挪用资金罪的指控，是多年前的一桩旧案。两位律师表示，当时警方曾立案调查，认为不构成犯罪，并未追诉。

　　两位辩护律师强调，起诉书指控池慎刚涉及和生车贷公司48起敲诈勒索案中的44起及另外一起敲诈勒索案件，此前已被吴兴区法院的上一级法院——湖州市中级法院终审确认，相关涉案人员已在监狱服刑。之前判决未涉及池慎刚父子。

　　“吴兴区法院没有可能改变上级法院生效判决确认的事实。只有将池慎刚案交由湖州之外的法院管辖，才能确保该案的公正审判。”仝宗锦说。